第七章
喋血对决 by 河南王平
2018-5-28 18:50
第二章 逃路残行(4)
豫晋公路。
沾满泥浆的雪佛来轿车停在路边,戴煌和肖德森撩起绿呢军大衣,解开裤扣,对着残雪撒尿。
“师座!”郭庚冷不丁叫了一声,正闭眼抛撒尿意的戴煌下意识转身,尿线直射了肖德森一裤腿。戴煌尴尬地点头说:“抱歉、抱歉!”
肖德森不敢对戴煌发火,恼怒地瞪着郭庚喝斥:“啥事?急得跟点炮仗似的。”
郭处长手拿一份“内部通报”, 惶惶说:“师座,参座,据前方侦搜连报告,阎军派人送来晋造花筒机关枪200挺、洋面粉2000袋和银元10万元后,即对我部放出师级警戒,摆出武力阻拦之势。昨晚12点,晋军守备部队已将入晋十八盘公路的两处关隘炸毁,今天又截断由豫入晋的盘山公路和山间隧洞。阎长官意图很明显,是要将67师、暂51师等部队堵在太行山脚下,迫使我与尾随之共军背水一战。”
“南京的意见呢?”
“国防部来电说,正在协调之中。”
“肮脏的政客手腕,原以为阎长官知道我军陷入前后无着之绝境后会看在党国危难的面子上伸手拉一把。”
“哼!我早说过,别说远在两省,就是相隔五里,阎西山这个老滑头也绝不肯来搭救我们。”肖德森阴沉着脸,让卫士用毛巾擦拭着军裤上的尿渍,愤愤说:“看来,阎长官袖手旁观是要让67师任由共军宰割,坐等鹬蚌相争之利。他历来都是只保晋境而不顾大局。阎军设置警戒,明里幌子的是堵截共军犯境,其真正目的无非是不让中央军入晋,生怕以后尾大不掉,成雀占鸠巢之威胁。军座,把情报电告南京,看老头子和国防部怎么说。”
“阎长官历来好权谋、弄是非,司马昭之心是路人皆知。总统除了生气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戴煌苦笑,心说,胜则抢,败则推,是国军的传统。自46年国共全面爆发内战以来,国军在战场上的表现每况愈下,先是东北全境失守,后随着国民党在山东的最高军事长官王耀武被俘,国军已经失去战略上的主动地位,接着共军在结束济南战役后立即集结中原野战军第一、三、四、九纵队,及豫西、豫东军区地方武装发起郑州战役,围歼郑州守军及由山东溃逃至河南的十几万国军残兵败将近3万人。此时,阎锡山难免生出拒蒋军嫡系入境而求自保的念头。
“唉!也难怪共匪越剿越多,国军越打越少,仗越打越背。”
肖参谋长口述命令:“派一个通信排携电台冒充67、51两个师部大番号向陕西进发,引诱尾追共军沿黄河向西方向追赶。”他停顿一下后说:“师主力就近翻山进入山西,若路遇晋军拦截,一律武力解决之。”
“等等!老肖,堂堂67师就这么被共军一路撵入山西,咱还得作揖乞求阎军让路放行,我不甘心!”
“请师座直言!”
“哼!非在豫晋边境捅出点儿事来,中央才会重视咱们。否则谁也不把67师放在眼里。把地图拿过来。”戴煌从郭庚手里拿过地图,手持放大镜俯身在豫晋交界处仔细查看,食指沿公路找到太行山麓的驼峰岭脚下一个小黑点,指尖又在黄河南、北岸和小黑点之间反复移动。他眉头跳动,沉思一番后猛一拍地图说:“鹞子沟!就是这儿了!”
肖德森在戴煌指尖处看到黄河北岸一片狭长丘陵地带上的一个黑点。
“鹞子沟南端是毫无隐蔽的黄河卵石滩,北端是易守难攻的鸡冠山,而长约2公里的鹞子沟北高南低是一个最佳的设伏地点。”戴煌似已胸有成竹,说:“我要让紧咬着67师屁股不松口的这股共军吃个大亏。”他头也不抬,果断下令:“电告南京国防部和蒋总裁,67师要杀个回马枪,让共军血溅鹞子沟!”
“怎么?师座意思是?”肖德森对戴煌的突然变化很不解,认为其思路与南京指令不相符。郑州战役失利后,师部曾接作战厅电谕:放弃河南,转进山西,以图存67师实力。当时黄埔同学、国防部二厅的候腾私下转述蒋总裁意思:暂以空间换取喘息时间,再伺机剿共。二来,入晋后监控阎军,抑制其反蒋脱离政府的企图。肖德森提出异议:“师座,我建议,部队丢弃重兵器,兼程速进,恃武力强行入晋。若我们再不走,被共军二野主力赶上包围可就来不及了。”说完,他将叼在嘴角的半截烟往地上一丢,狠狠踩了一脚,迈腿上车。
戴煌伸手拉住肖德森胳膊,仰头哈哈大笑说:“区区数千共军像苍蝇一样尾追不放,全美械装备的67师如果只知一味向西北溃逃,我上无以对校长,下无以对同僚,今后再没脸在肩膀上挂将星。”他底气厚实又自负地说:“命运负责洗牌,但玩牌的是我们自己。”
“师座,参与玩牌的不只是我们,还有身后如狠似虎的共军和前面筑构工事防堵我部的阎军。”
郭庚伸手在军用地图上那个小黑点位置清晰地划下一道指甲印,说:“这是太行山脉驼峰岭下的古堡城,再往北翻过山就是山西,距陕界胡长官辖区约200华里。从战略上看,如果我部能扼制尾追的共军,令其勒马城下,那就唯有这座山城了。”
戴煌对郭庚说:“立即通知各师师长、参谋长,集中议事!”
半小时内,面带疲惫却依然军容威严的将领们踩着泥泞土路陆续赶来。他们摘下军帽、手套,询问肖参谋长军情。肖德森没吭声,朝正陷入沉思的师长努努嘴。
卫士在一块平地仓促搭起简易帐篷,支起帆布桌椅。帐篷顶上悬挂的汽灯滋滋地作响,角落里的酒精炉烧着热水,军官们个个正襟危坐,汽灯和蜡烛光照得一张张鹰鸷勇悍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戴煌主持召开上校以上官佐的紧急军事会议。他身材并不算高大魁梧,但多年征战生涯所养成的气质让部属感到不怒而威。
靠近帐篷门边坐着头戴船形帽的女秘书在劈里啪啦地打字。
郭庚通报敌情:“据空军和便衣侦察所获情报查明,尾随的这股共军主要是由二野九纵368团和中原省军区的部分地方部队组成,总兵力共约4000左右。”他介绍说:“368团是冀鲁豫共军主力团,抗战期间参加过阳明堡突袭战、百团大战和鲁西南决战等,号称‘猛虎团’。其部队满编又刚刚在汴、郑战役结束时得到所缴获仓库中的美式枪械、弹药的补充、更新。”
“呵、呵!”有人自嘲:“参战的邱清泉兵团、孙元良兵团和胡琏兵团全是美械装备。”有人应和:“难怪共军讽刺国军是‘运输大队长’。”
郭庚说:“368团团长、政治委员姓名不详。”他抬头说:“但据情报分析,显然该团长十分骄恣。据说,该团为轻装追击我部,已让部队在登封卸下重兵器,包括马克沁重机枪和80口径迫击炮。”
“军官先生们,有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摆在诸位面前。”戴煌若有所思,抬颌问:“剑光,你意见呢”他首先问第一爱将,一团长徐剑光。
34岁的徐剑光,绰号“疯上校”,是国军以善战和获得奖章最多而着称的军官。他浓眉虎目,方鼻阔嘴,头戴美军M1钢盔,身穿卡其布茄克,胸佩耀眼勋章,腰间皮带上挂着橄榄绿色帆布枪套,露出半截手枪柄。他拍打着白手套,自恃骁勇地说:“我早就快憋屈死了,若不跟共军决一死战来个磨盘碾秤砣——硬碰硬,就仓皇溃逃入山西,卑职羞见晋军诸将领。”
戴煌对宠将点头,他戴上花镜,俯身指点地图说:“根据我多年与共军作战之经验,按其一贯狡诈战术,必定是以一小部佯动牵制我军,而其主力则必有所图谋。我从战略上分析,眼下这股共军紧紧尾追我部入晋是假,而掩饰其九纵主力南下与粟裕华野部队在徐蚌地区汇合才是真。”
“军座高见。”发言的是三团长季守业,他脱下厚实棉军大衣后,仅剩下一副层层皱皮的干瘪身子。他一路舟车劳顿,竟然先展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徐剑光面露厌色。
季守业有点伤风,不停擤着鼻涕,见众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瓦刀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他与肖德森主张一样,希望部队迅速撤入晋境休整。几天来,三团负责殿后,沿途受损最大,倘若决定在此阻击共军,恐怕还是他三团出力的事。
“我有不同看法!”季守业语速很慢地说:“共军历来擅长围点打援,我军吃亏还少吗?部队一但停下,搞不好共军主力和地方游击队就会蚁聚成堆,形成对我67师的前后夹击态势。”他环顾四周,说:“若迅速入晋北上,让阎军守备部队与共军抗衡,67师便如同进了保险柜。”
肖德森点头同意。他更操心随部队行军的那十几辆蒙帆布军车内载着军官家属和几年来搜刮的财物。
见季守业鼻涕邋遢的,徐剑光浑身浮起鸡皮疙瘩。他递上一块手绢,咧嘴调侃说:“季兄,擦擦鼻涕吧。”他俩性情不合,处理各类问题的方式迥异,常常是锣不对鼓,板不协腔。
“好多了,好多了。”季守业难堪。
徐剑光没再搭理季守业,自顾自地说:“疲兵长途尾追,实为兵家之大忌。我军若择险地重兵设伏,以逸待劳,必定让这股共军仓促应战,依托无据,我军可以逸待劳、途中围歼。”他见季守业喉头蠕动,欲言又止,知道他是私心重,生怕一旦与共军开战,把殿后的三团拖入危殆之境。徐剑光说话时习惯双手不停比划,就算手握着茶杯占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也一定在空中舞动着。他情绪激动时躯干前倾、大腿成弓,皱眉撇嘴,言语咄咄逼人。
季守业叹口气,斜瞥二团团长白培中,悄悄用手指敲几下太阳穴。言外之意,他认为徐剑光头脑有问题。
白培中是个生着络腮胡、身材臃肿的老好人。他雨浇霜打似的一脸疲惫,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道:“职部坚决执行师长命令。”他重重地坐下,“咯吱”钢筋帆布椅子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徐剑光蔑视地斜瞪一眼,站起身,双脚并拢立正,请缨说:“师座,本人愿作常山赵子龙,率部狙敌。”
季守业见徐剑光甘愿挡在前面,松了口气,目光下视不敢再轻率置喙。他裹紧大衣,默不作声,心里说:“弓拉得太满容易断哟。到底年轻气盛,还没吃过共军的大亏。”
“好!”戴师长投去赞许的眼神,说:“我定会按军功向国防部举荐诸位。”
“全靠师长提携!”徐剑光趾高气扬地坐下,似乎是已经胸佩青天白日勋章了。
会场出现瞬间的沉寂之后,戴煌扭脸斜睨一直没有表态的肖德森一眼。
肖德森字世英,是国民党最高军事学府陆军大学高级参谋班毕业,军事理论和谋略水平很高。他军装笔挺,腰扎牛皮武装带,高耸两颧,瘪着双腮咝咝地吸着“骆驼”纸烟。
“嗯!”
他努嘴眯眼,一道烟柱从嘴厥处喷出,袅袅绕升。他的深谋远虑、刻薄言辞令属下皆畏怯。
“咳咳!”肖德森轻咳两声,知道戴煌在逼自己表态。说心里话,他并不愿意在此仓促应战。如果战败,67师不被共军撕成碎片,便是成为阎军案板上肉。他靠在帆布椅背上,心想,既便小胜,也可能会拼光67师本钱,南京国防部和老头子也都不会饶恕。但转念又想,在军事作战序列中,戴煌是主官,自己不过是髙级幕僚而己,好比船在暴风雨中颠簸欲倾时,船长才是把舵掌握方向之人。67师正遭遇空前危机,戴煌才是船长。想到这,肖德森两颊深陷,暗自叹气,勉强地点头,附和师长意见。他俯身用铅笔指着军事地图谋划说:“在战略上,谁控制了太行脚下的古堡城,谁就锁住了晋境门户、屏蔽晋豫交界。退可往晋绥,进则问鼎中原。往东扼津浦、胶济交通枢纽,西控豫陕函谷关。在战术上,此处呈椅靠状,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其二面半环山,一面临黄河古道,雄据天险。据空侦情报说,共军二野主力匆匆赶赴徐蚌休整,与蚁聚江淮地区的华野汇合,伺机与国军徐州剿总主力决战。而我67师身后这一小股零星共军,不论其佯动亦是迷惑,都无异飞蛾投火自取灭亡。”
他站起身,用右手上的铅笔站打桌面说明作战意图:“此役系置死地于后生,趁共军连胜、官兵骄恣之机,在黄河北岸与古堡城之间的鹞子沟、鸡冠山一带秘密构建野战工事,埋藏重兵,伏击并围歼共军!”。
“参谋长之方案所言极是,算无遗策。”戴煌补充说:“渡过黄河后北进古堡城有两条路,西路绕远却宽阔,便于大部队及重武器装备机动;东路地形复杂,要越丘陵走沟壑,骡马和重武器不易通过,却近得多。根据共军一贯行事狡诈,我料定该股共军会反其道而行之,走东路试图抢先截击我军。”
“我军利用有利地形,埋设火力、精兵,控制山口、隘路,封锁沟底通道,‘口袋’就布置在鹞子沟,静等猎物自动送上门来。呵呵!此次作战稳胜,是押明宝。”
“好!共军一贯喜欢游击战,而我军最擅长平原河川战。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徐剑光拍桌插言。
“共军兵锋正盛,此役是不是先要向南京国防部何部长和参谋部顾总长请示?”季守业谨慎地问。
“你是用脑袋考虑还是用屁股想问题。”徐剑光骂,季守业这老小子就会瘫子截路--坐着喊。他狂傲地朝天挥手,大声喊:“我军虽奉命后撤,可仍然兵强马壮,是王牌军。共军则已成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我三团已精疲力竭,粮弹两缺。”
徐剑光恃强自,狂妄说:“请师座向总统表明,国共战事的局部反攻,将由我67师第一团开始。”他斜睨季守业一眼,话里有话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之时,谁也别拉稀。”
“咳、咳,”季守业低头咳嗽。
帐篷内气氛僵硬,肖德森看着着戴煌。
戴煌责备徐剑光:“古人言‘帅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他起身,扯齐军衣角,定夺拍板道:“命令!”
全体官佐起身立正。
“徐团长率部,沿鸡冠山对鹞子沟正面及两侧翼设伏,布口袋阵,将鹞子沟封死,吃掉身后这股共军。”
“是!”徐剑光白负地挺胸。
“白团长、季团长带本部进入古堡城,构筑工事和沿护城河布防,要保证守城6个月。”
“卑职遵命!”
戴煌逡巡众将校军官,说:“这一仗若打胜,将会让我67师在国防部的天平上增加份量。我有诸位追随,实属万幸。”